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峰市五记 【陈仲义】
饥渴记
发白军装,膝盖头纳两块补丁;趿人字拖鞋;肩上一副空箩筐,在百米长集市上,来回晃悠;掂掂萝卜,搓搓菜干,眯眼照照鸡蛋,然后蹲在一角互夸新焙的烟丝,扑哧扑哧吸几口;再灌一碗米粉汤,这便是知青每隔5天的节日。
那天集墟,我拨开人群,一眼瞥见地摊上摆着上百册旧书报,心中徒呼一声:上帝有眼!便撂下同伙,木桩般戮在那里不动了。整整两个小时,我目不转睛地搜索着。拿起又放下,放下又拿起,甚至连针灸、喷农药,还有什么难字表之类的书都不放过。我真想变成一只大蝗虫,把所有发黄的半发黄的,只要印满铅字的纸页都统统啃碎,然后全部吞进肚里。
我掏出口袋所有的钱。
几天后,好不容易寻到卖书的“老巢”。他迟疑地让我进去。五十来岁,典型乡村知识分子模样:深度眼镜,灰眼珠黯然无神,凹陷肩胛,给人一种肺痨印象。
交谈中知道,他原是国民党汕头报纸的编辑,“解甲”归农,无力躬耕,只好卖书以资补贴。他极为谨慎避开敏感问题,只回答我有关书的提问。我知道他害怕一不小心,很容易带上“腐蚀知青,传播封资修”的罪名。
他以八折左右的价格卖给我残缺不全的《茅盾选集》、《郭沫若选集》、《叶圣陶选集》,还有《文心雕龙今译》、《古代汉语》,以及杂七杂八的书,教我好几天魂不守舍。只有泡过那段荒芜岁月的人,才能体会到什么叫做“饥不择食”。一部赫红色硬壳《俄罗斯文学史》,我摩挲良久,终因太昂贵而又放回书架。
往来几次,我特别注意案头上两册《历代散文选》。“文革”武斗时,我曾躲在家里读《古文观止》,也曾浏览过这部精品,我想续下册,苦苦央求,几次差点跪下来,想打动他原价让我,但他漠然不动,反复说:“一个人,是要有一套书,陪伴终生的。”灰眼珠慢慢集成一束幽光。
“何止一套书呢,”我非常惋惜而又不情愿地后撤,兼之引伸“只要调回厦门图书馆,哪怕每月8块钱,我也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当我把一担沉甸甸的纸皮箱挑回厦门时,母亲遽然嚷道:“来了来了,百斤峰市好木炭。”她曾在信中夹钱,千叮万嘱木炭专用款,不得它用。因为那时城市居民,每人每月只配给25斤煤球。
打开纸箱,她翻出那一大堆泛黄的书籍,顿时傻眼,大声责备我挪用“公款”,我笑嘻嘻反驳:“它比木炭还耐烧呢。”
阉猪记
双抢。几十小时鏖战、熬夜,加上咸菜干,使本来已露端倪的痔疮急剧演变为“核爆炸”:大出血,脱落、嵌顿、坏死。130斤重的躯体何以抬出十五华里山路?只好连夜请来邻村的年青兽医,实施紧急挂线“抢救”。
他背着一个白色红十字箱,还没待我看清面孔,便令我倒趴,四只手脚由知青们按在床板上,活像待宰猪仔。
先打几针,他解释说是麻醉,我好生忍耐。天哪,那麻醉剂肯定过期失效,当他用羊肠线将痔核箍紧,死劲结扎时,我分明感觉是,一把犀利的刀片,正朝着细嫩的皮肉——剜割!剜一刀,再剜一刀,活生生痛入骨髓!我的嘴巴塞进枕头,咬出棉絮,止不住发出凌厉的嚎叫,继而变成声嘶力竭的求饶。事后,知青们揶揄说:“一场史无前例的阉猪。真的,那声音没有两样。”
仿佛过了一个世纪,才听到兽医沙哑的干咳,“就好,马上就好。”就在这半死不活之中,我的大脑掠过《红岩》那一幕:削尖的竹篾,净往指甲里扎……
年轻的兽医刚洗完手,我已吞下四片止痛药,结果还是无济于事。那一夜,我再下了一次地狱。
第二天,我问前来巡视的兽医:“昨晚,你在痔头打了什么?他愣了半响,说:“一种特效药。”
“特效药?!”我有气无力,“那是明矾水吧,防腐的。”大清早,我就在《农村赤脚医生》上查到,他的脸顿时一片灰白。
我给了他10块钱,10块钱是当时我们一又四分之一月的生活费。30年前10块钱相当于现在二百元。
我的脑袋全部只剩下两个字:止痛。我惟一的请求是“赶快给打一支冬眠灵”。
冬眠灵!它让我足足睡了18小时,那是我一生最长最美的睡眠。一觉醒来,夕阳的余辉筛过门隙,在满是灰尘的床板上跳动,煞是刺眼,我伸出手掌,一张一驰的,抓着光斑玩。
直到现在,我还十分怀想那支冬眠灵,庆幸它没有过期。
“不,你应该庆幸,”妻子悠然说“兽医没有找错部位。”
**吻记
沿江一溜吊脚楼,半边倚着江岸,半边伸出伶仃细木脚,直戳浅滩。远望,斜斜歪歪,一阵江风,便会掀倒似的,其实半个世纪,浪打涛冲,它自巍然不动。
街中间,有惟一一家国营饭店,盛行米粉汤。米粉汤千篇一律:低档的,撒一匙冬菜;高档的,加点肉末或碎排骨。
每到墟日,这里便成了知青会馆。原先门口只有两三土**,随着城里大批“贵族”到来,竟增至七八条。进进出出,裂嘴呲牙,俨然老主顾,一会儿便占据大小“席位”。
还没有坐稳,便有黄黑两只衔尾而来,绕着我的脚尖蹭蹭、磨磨,嗅嗅。待端起碗就冲着一阵狺狺。我扔下一块肉骨,大黄眼疾齿快,一叨便走,大黑气得浑身抖索,呼哧呼哧前爪搭到桌沿,我只好扔下第二块也是最后一块,岂料一只小花**,硬在它鼻下抢劫,成功得无影无踪。大黑气急,猛吠数声。犹似不解气,忽地窜起半尺高,朝我大腿恶恶一咬。
“哎哟”还不及出声,我赶忙捂住大腿,细细卷起裤管,大腿内侧留下三个鲜明齿印,边缘渗出血丝。其时我穿卡叽布长裤,里层又有短裤,否则非啃出个窟窿不可。
赶紧到公社防保院。医生检查后说:血清早用完了,要打得自己去县城买;一个疗程两星期。
五十六华里。14天。我牙一咬“算了”。
回到生产队,其实心里并不踏实,翻出《医疗普及手册》,发现狂犬病潜伏期可延长至一年,自我安慰:命贱,也就当做一只**呗。
自此,我对**怀有一种憎恶与恐惧的心理。知青点那只土**,不久也在我暗中唆使下杀了。啖着撒满黄酒的**肉,对没有任何瘢痕的大腿,我却感到有些隐隐作痛,喉头竟也痒痒,我只好再一次自我安慰:神经过敏!
20年后,所住小岛遍地遛跶同类宠物。儿子被邻近哈叭儿“吻”了,准确的说,是被挠伤了一点皮。他妈即刻过渡到厦门防疫站,买回十四支粉红色针剂。
我揉着儿子屁股蛋说:“真抱歉,让你替老爸受罪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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