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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仲义:峰市五记——厦门知青往事(十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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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7-3-31 13:36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峰市五记
【陈仲义】


饥渴记

      发白军装,膝盖头纳两块补丁;趿人字拖鞋;肩上一副空箩筐,在百米长集市上,来回晃悠;掂掂萝卜,搓搓菜干,眯眼照照鸡蛋,然后蹲在一角互夸新焙的烟丝,扑哧扑哧吸几口;再灌一碗米粉汤,这便是知青每隔5天的节日。

      那天集墟,我拨开人群,一眼瞥见地摊上摆着上百册旧书报,心中徒呼一声:上帝有眼!便撂下同伙,木桩般戮在那里不动了。整整两个小时,我目不转睛地搜索着。拿起又放下,放下又拿起,甚至连针灸、喷农药,还有什么难字表之类的书都不放过。我真想变成一只大蝗虫,把所有发黄的半发黄的,只要印满铅字的纸页都统统啃碎,然后全部吞进肚里。

      我掏出口袋所有的钱。

      几天后,好不容易寻到卖书的“老巢”。他迟疑地让我进去。五十来岁,典型乡村知识分子模样:深度眼镜,灰眼珠黯然无神,凹陷肩胛,给人一种肺痨印象。

      交谈中知道,他原是国民党汕头报纸的编辑,“解甲”归农,无力躬耕,只好卖书以资补贴。他极为谨慎避开敏感问题,只回答我有关书的提问。我知道他害怕一不小心,很容易带上“腐蚀知青,传播封资修”的罪名。

      他以八折左右的价格卖给我残缺不全的《茅盾选集》、《郭沫若选集》、《叶圣陶选集》,还有《文心雕龙今译》、《古代汉语》,以及杂七杂八的书,教我好几天魂不守舍。只有泡过那段荒芜岁月的人,才能体会到什么叫做“饥不择食”。一部赫红色硬壳《俄罗斯文学史》,我摩挲良久,终因太昂贵而又放回书架。

      往来几次,我特别注意案头上两册《历代散文选》。“文革”武斗时,我曾躲在家里读《古文观止》,也曾浏览过这部精品,我想续下册,苦苦央求,几次差点跪下来,想打动他原价让我,但他漠然不动,反复说:“一个人,是要有一套书,陪伴终生的。”灰眼珠慢慢集成一束幽光。

      “何止一套书呢,”我非常惋惜而又不情愿地后撤,兼之引伸“只要调回厦门图书馆,哪怕每月8块钱,我也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      当我把一担沉甸甸的纸皮箱挑回厦门时,母亲遽然嚷道:“来了来了,百斤峰市好木炭。”她曾在信中夹钱,千叮万嘱木炭专用款,不得它用。因为那时城市居民,每人每月只配给25斤煤球。

      打开纸箱,她翻出那一大堆泛黄的书籍,顿时傻眼,大声责备我挪用“公款”,我笑嘻嘻反驳:“它比木炭还耐烧呢。”



阉猪记

      双抢。几十小时鏖战、熬夜,加上咸菜干,使本来已露端倪的痔疮急剧演变为“核爆炸”:大出血,脱落、嵌顿、坏死。130斤重的躯体何以抬出十五华里山路?只好连夜请来邻村的年青兽医,实施紧急挂线“抢救”。

      他背着一个白色红十字箱,还没待我看清面孔,便令我倒趴,四只手脚由知青们按在床板上,活像待宰猪仔。

      先打几针,他解释说是麻醉,我好生忍耐。天哪,那麻醉剂肯定过期失效,当他用羊肠线将痔核箍紧,死劲结扎时,我分明感觉是,一把犀利的刀片,正朝着细嫩的皮肉——剜割!剜一刀,再剜一刀,活生生痛入骨髓!我的嘴巴塞进枕头,咬出棉絮,止不住发出凌厉的嚎叫,继而变成声嘶力竭的求饶。事后,知青们揶揄说:“一场史无前例的阉猪。真的,那声音没有两样。”

      仿佛过了一个世纪,才听到兽医沙哑的干咳,“就好,马上就好。”就在这半死不活之中,我的大脑掠过《红岩》那一幕:削尖的竹篾,净往指甲里扎……
年轻的兽医刚洗完手,我已吞下四片止痛药,结果还是无济于事。那一夜,我再下了一次地狱。

      第二天,我问前来巡视的兽医:“昨晚,你在痔头打了什么?他愣了半响,说:“一种特效药。”

      “特效药?!”我有气无力,“那是明矾水吧,防腐的。”大清早,我就在《农村赤脚医生》上查到,他的脸顿时一片灰白。

      我给了他10块钱,10块钱是当时我们一又四分之一月的生活费。30年前10块钱相当于现在二百元。

      我的脑袋全部只剩下两个字:止痛。我惟一的请求是“赶快给打一支冬眠灵”。

      冬眠灵!它让我足足睡了18小时,那是我一生最长最美的睡眠。一觉醒来,夕阳的余辉筛过门隙,在满是灰尘的床板上跳动,煞是刺眼,我伸出手掌,一张一驰的,抓着光斑玩。

      直到现在,我还十分怀想那支冬眠灵,庆幸它没有过期。

      “不,你应该庆幸,”妻子悠然说“兽医没有找错部位。”



**吻记

      沿江一溜吊脚楼,半边倚着江岸,半边伸出伶仃细木脚,直戳浅滩。远望,斜斜歪歪,一阵江风,便会掀倒似的,其实半个世纪,浪打涛冲,它自巍然不动。
   
      街中间,有惟一一家国营饭店,盛行米粉汤。米粉汤千篇一律:低档的,撒一匙冬菜;高档的,加点肉末或碎排骨。

      每到墟日,这里便成了知青会馆。原先门口只有两三土**,随着城里大批“贵族”到来,竟增至七八条。进进出出,裂嘴呲牙,俨然老主顾,一会儿便占据大小“席位”。

      还没有坐稳,便有黄黑两只衔尾而来,绕着我的脚尖蹭蹭、磨磨,嗅嗅。待端起碗就冲着一阵狺狺。我扔下一块肉骨,大黄眼疾齿快,一叨便走,大黑气得浑身抖索,呼哧呼哧前爪搭到桌沿,我只好扔下第二块也是最后一块,岂料一只小花**,硬在它鼻下抢劫,成功得无影无踪。大黑气急,猛吠数声。犹似不解气,忽地窜起半尺高,朝我大腿恶恶一咬。

      “哎哟”还不及出声,我赶忙捂住大腿,细细卷起裤管,大腿内侧留下三个鲜明齿印,边缘渗出血丝。其时我穿卡叽布长裤,里层又有短裤,否则非啃出个窟窿不可。

      赶紧到公社防保院。医生检查后说:血清早用完了,要打得自己去县城买;一个疗程两星期。

      五十六华里。14天。我牙一咬“算了”。

      回到生产队,其实心里并不踏实,翻出《医疗普及手册》,发现狂犬病潜伏期可延长至一年,自我安慰:命贱,也就当做一只**呗。

      自此,我对**怀有一种憎恶与恐惧的心理。知青点那只土**,不久也在我暗中唆使下杀了。啖着撒满黄酒的**肉,对没有任何瘢痕的大腿,我却感到有些隐隐作痛,喉头竟也痒痒,我只好再一次自我安慰:神经过敏!

      20年后,所住小岛遍地遛跶同类宠物。儿子被邻近哈叭儿“吻”了,准确的说,是被挠伤了一点皮。他妈即刻过渡到厦门防疫站,买回十四支粉红色针剂。

      我揉着儿子屁股蛋说:“真抱歉,让你替老爸受罪啦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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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3-31 13:38 | 显示全部楼层


相命记

      下乡前曾见到一本相命书,赶紧把命运线、情感线通通描下来,还自制了一份性格测定表,晚上无事便逐一为村民们看相。轮到大队副书记,不知哪来的灵感,一口咬定:此生两大劫。一是31岁那年,大难不死,二是……话没说完,书记大惊:神啦,那年垒墙盖房,脚不软心不慌,硬是从屋脊上摔下来,却也一块筋骨不伤。我继续佯作高深“二嘛,是今年……”略作打顿,瞥一眼在旁他的老婆,竟吓出一脸死灰。

      她曾经作我半年多房东,每餐桌上多是一钵蒸饭一碟咸菜,她总是一个劲地说:“吃、吃”。眼睛偏小,略呈三角形,嘴角边似乎有点乜斜,不锈钢的镶牙使牙门毫不掩饰地咧着,一笑起来很是银光闪闪。

      年冬田塍锄草,不见她来,妇人们议论说是感冒什么的。第二天没来,又是头风什么的。第三天半夜,她老公慌忙把我们从被窝里喊醒“快送医院!”

      她的房间像密不透风的地窖,远远就闻到一股霉味,她快成了蒸熟的白薯。像当地坐月子妇人家,额上扎着一条白头巾,已不省人事。十五里山路,平常得走一个半小时,现在六个人连滚带爬,不到一小时便到了。

      担架放在公社医院水泥地上。年轻的大夫们从容自若。听筒、血压计一会儿便抛在一旁。只见胸脯被扒开,一根足足两寸长的粗针猛地往里戳。心脏仿佛跳动几下,再一针便戛然停止了。

      大约,只有两袋烟工夫。两袋烟工夫。

      乜斜的嘴角竟无一丝怨恨状,且极其舒展着,松驰得毫无表情,甚至还留下一绺若隐若现的笑意。

      那一年,她才三十出头。留下一个12岁的男孩,和满头黄发、智商极低的八岁小女孩。我离开生产队时书记尚未续弦,以后很久很久,也没有听到他再婚。

      随去的村民长叹短嘘,说去得这么快准是中邪呗。医生什么也没有说,既没有责怪送来太迟,也没有问及死前吃过什么药。

      医生只嘱咐把尸体放到权作太平间的地下室。丈夫不动,村民们犹豫着,我与另一位知青便抬起她。有人忽然喊:“小心,地下室有老鼠,会咬。”我本能地把她伸出担架外的胳臂收入被子,并顺手把她的头与脚盖得严严实实。我最后看她一眼,并不觉得她难看,嘴角完全“熨平”了,只是脸有些苍白。像劳累过头而难得一场酣睡,有一种放松的满足。

      到底,还是从被窝里钻出了一股热烘烘的臭味,直冲鼻子。是大小便失禁、混合着棉絮沤出汗酸的骚臭味。

      沿着潮湿欲滑的石阶走向太平间。脚下的江水和平时一样,远处闪着几点荧光。

      我忘记在什么地方洗了手。

      从此,我再不与人相命。



山火记


      大伙儿都坐在稻草堆上歇息。哼曲、跷脚、卷烟,目光随意在蓝天游弋。远处,三两土冢,压着红绿纸钱,耀眼得像盛开的紫云英,一会儿袅起一缕轻烟。

      谁都看得分明,就那么一丁儿爝火,悄悄踱出土冢,爬上田塍,悠哉悠哉做散步状。歇口气,又蹑手蹑脚攀上另一田塍,挠着深秋寸把长枯草,蛰入另一条圩埂。忽然一阵斜风,火苗打了个喷嚏,浑身抖擞,干脆迅跑起来,一眨眼,拐过小径,直窜对面山岗,哔剥哔剥敲起过节的锣鼓。

      许是大伙儿见惯这种寻常演出,半晌,才从稻草堆里集结起临时“消防队”。

      “消防队”未到,火自己就熄了,只烧焦几株乌桕。

      这是我第一次感到火苗的可爱,怔怔瞄了大半天。事后很久,还不时细细体味她的轻盈、蹁跹、蹀躞的样儿。




      队长从大山挑回满满两桶松香,那是整整三个月的血汗。可是一个趔趄,手中的旱烟与金贵的“奶油”便共同制造这场罕见的山火。

      等到大队人马赶到,触目皆是汪洋黑炭,仿佛这片山林刚从大自然烤箱中端出来。

      千枝万条,争先恐后地逃向天空,最后一刻挣扎全部定格成面目狰狞的山魅鬼魈:稠密的树冠,一律剃成死囚光头,骷髅般耷垂着。浑身铁疙瘩的老松虬,早已脆成面包干,鼓凸结实的楠木亦剩下一堆蜡烛泪,从树木深部不断发出嘎嘎的断裂声。

      我第一次感到火的可怕:连续几个晚上,我都梦见自己烤成松脆蛋卷。




      几乎同一时刻,所有村民都盯着西南天际——村后山岗凹处,那儿正升腾起一股淡淡云烟,有经验的农民说:大埔那边,火烧山了。

      淡墨色云烟焌着湛蓝宣纸。有时焦一些,有时洇化一些。飘飘移移,拢拢散散,缠缠绕绕。阿桂说,明早就烧到屁股上了;阿昌说,至少得一星期。

      每个人都朝这股云烟行注目礼。刷牙的眼脸忍不住上翻,倒盆水的眼角顺便一目夹,吃饭的干脆端到屋角,烈日下斜睇着吃。

      有人在门口祭起三柱香,有人升起自制风信球,每个人心中都牵着这只黑风筝。

      连续几天晴空万里,黑风筝一直悬在那儿,悬在西南天际。

      一个晌午,12岁的发仔突然满村乱跑:“埋(没)啦,埋(没)啦。”睡晌午的男人死猪一般,没有一个起床。只有轻眠的我,头伏在栏杆上,睖了好一阵子,心里忍不住向西南方向鞠了个躬。


D

      烧堆肥。

      阿芋头刚擦上火柴,火苗便溅到道旁丈把高的茅草荡。顺着陡势,欲窜上山岗。年龄最大的我,立即率领这群“童子军”,守在路口,十八般武器,轮番上阵。大大小小土疙瘩,冰雹般朝下扔,以土掩火;松枝条,左扑右挡,扫荡“牛魔王”。无奈火势渐成冲天状,顷刻间,一树树暴卷、脱皮、滋滋冒油,巨大的热浪呛得喉管冒火,又颠得如浪中舢舨。闭着双眼,挥舞手中早已光秃的“扫帚”。“当心!”一声尖叫,有人冲过来,迅速把我一推,一股山风卷着火舌,迎面掠过,燎焦头发,浑身已如雨淋一样。

      眼睁睁望着这场山火,把整座山岗烧成焦土。几天以后,我们上山捡拾柴火,就在山顶上,用两根焦木,支起一个十字架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【陈仲义,男,厦门二中老三届知青,1969年插队永定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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