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舒婷:房东与房西们——厦门知青往事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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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7-3-31 16:44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房东与房西们
[舒婷]
      回想起来,我们的房东都是村里最可爱的人。

一 我的另一“家”
      我的房东老李(这几个村子都姓李,房东们统称老李)在外乡医疗站工作,好歹是个干部,有几个工资。家里用牙刷牙膏,逢年过节做菜时由老李亲自搁点味精。临时缺糖少盐,不必立掏鸡屁股到供销社去换,算是村里的“小资产阶级”。相对房东而言,女房东们戏称房西。我的房西青头帕青衣裤,村里已婚妇女的“套装”把她的年龄概括在25至40岁之间。田间劳动和生养损害了她原本的古典美,犹剩一口整齐细密的糯米牙。老李平时在外工作,房西要饲猪喂鸡兼哺4个生猛儿子,还要打理自留地,不大出工,在那些同样操持家务还要参加大田劳动的妇女看来,简直是“养尊处优”了。
      初来插队时,知青们傍晚收工后,总是河边桥头流连,吹口琴,弹吉他,唱“我的家在松花江上”,或头碰头聚在一盏油灯下读报看小说,每每三更半夜方归巢。房西因为男人不在家,恪守妇道不等天黑就紧紧闩了大门,直待我捣门大呼小叫鸡犬齐喧,她才掩着衣襟打着哈欠来拔门闩。想她白天何等劳累,自然满脸不悦。我那时17岁,不识生活之艰辛,瞋目以对。
      星期天老李回家,房西笑盈盈,几个孩子都雀跃着。割一条猪肉,装两筒豆子换豆腐,煎茄子时放了香喷喷的猪油,老李不停地给我夹菜,说他自己兄弟5个,生的也是4个儿子,就把我当女儿也罢当妹妹也罢,希望我把这里当自己家,平时也帮房西管点事。
遂慨然应诺。
      其实我能帮的家务极有限。烧灶火不是费柴草就是弄得烟雾腾腾,房西熏得不行,挥手叫我去挑水。
      小河从门前流过。
      可是,挑饮用水须等天黑以后。我高度近视千余度,瘦小且溜肩,晃着空桶一步一滑试探着垫脚的卵石,下到河滩,已是一身冷汗,等一头一只沉重的水桶戽满水,再望着黑乎乎陡峭的河岸,我伫足流泪。
      这时11岁的大弟春明已不声不响下来,接过担子笃笃实实往上走。
      春明不过是五年级小学生,父亲不在家的日子他俨然成了男主人,寡言却识礼,并使用足够的权威令母亲噤声且脸色和缓。
      因此,大弟春明初中毕业就回家主持,二弟夏明读完中专分配在县中学教书;三弟秋明大专毕业,在地区外贸部门工作,最小的冬明竟然一举考中上海同济大学,以优异的毕业成绩求职厦门,有几家大公司争相聘请。
      有人对这一家子的“秀才及第”深感迷惑,小弟冬明必骄傲地补充:“还有我家大姐哩!”

二 最惠国待遇
      哥哥分配在队长家。队长队长,一队之长。日日里吆喝上工下工嗓门练得敞亮无比,腰杆笔直,斜衔着烟斗,高高虎踞于桥头,俨然大将风范十足。
      队长自己是使牛好手,几个儿子媳妇都是骠壮的全劳力,工分直往上蹿,口粮也绰绰有余。留一老妻(实际不满50岁)在家拾掇,餐餐有热饭菜,细伢仔也养得齐整,单看队长家的兴旺,仿佛知道了什么是社会主义。
      哥哥在房东家享受最惠国待遇,白米饭管饱,即便一海碗寻常蒸酸菜,也搁了一大块肥肉,油汪汪香喷喷地下饭。不像其他农户,逢青黄不接,要搭配着地瓜干吃,捋一把南瓜叶,开水烫烫拌点盐花儿罢。割新禾时,队长家供给哥哥的镰刀弯月一般雪亮锋利,把子也趁手;上山刨地瓜,队长老婆挑给哥哥的簸箕是青竹皮编的,又轻巧又牢固;甚至往大田送饭时,哥哥也和队长家的男人一样,冒尖的大碗饭上,亮着一个煎荷包蛋。
      “士为知己者死”。哥哥自忖是队长家的一员,劳动起来拼命三郎似地悲壮。我们家遗传的大溜肩,加两块垫肩扁担还打滑。哥哥只好尽量伛腰,以颈背代肩承受。常常见麻秆似的瘦哥哥涨红着脸,大虾米般弯着负一沉重担子沿田埂疾走,替他胸闷腰疼着。气不过他如此不爱惜自己,骂他“猪头小队长”。正当哥哥立志与贫下中农“三同”(同吃同住同劳动)谱写新曲时,队长家的巨犬或者出于嫉妒,或者出于势利,一口咬在哥哥的脚踝上,虽然那恶**当场被队长踹瘸了好几天,队长老婆也送了鸡蛋挂面给哥哥压惊。
      哥哥沮丧着。因为我们居然有心情开那样玩笑:贫农家的**都知道与右派家的儿子划清界限哩。
经过劳动锻炼的哥哥回城以后仍然精瘦,粗力充沛地当一家商场的经理,从未请过病假,连感冒也不大发生。
      只是厌恶**。

三 罗力的苦恼
      知青中最憨厚笃实的罗力被安排在副队长家。这个老李识点字,据说还有些祖上遗留下来的藏书,珍不示人。传闻年轻时不但眉目俊秀聪慧,还有一副高挑的好身板。不明白何以不外出求学求职,谋个干部当当,甘愿窝在偏僻的深山里,做一辈子泥腿农民。
      又看破红尘似地对农活不感兴趣,用农民的话就是偷懒使奸。只懒洋洋地、恩赐似地参加些莳田、点豆子等轻巧活儿。老婆也不出工,一年一年隆起肚子下崽。老李很多时候背上绑一个四肢划动的幼儿,胳膊还夹一个眼球儿滴溜溜乱转的乳婴。这个村的风水怪了,家家下的都是公仔,偶尔头胎下一个母的,接着就成批下母的。
      年终队里公布帐目,老李家的工分跌至最低,口粮的赤字又高居榜首。虽然如此,副队长仍是众望所归,因为他侠气、人缘好,能说会道,代表着村里下野势力,与队长蓬勃的那一房维持着小圈子政治的平衡哩。
      虽一直是村里的救济户,从不见老李为此发愁。饭桌上更是令人垂涎,不时有新鲜的鸡肉菇(鲜菇中最美味的一种)、山雉野兔;有细鳞的溪鱼,田鸡黄鳝,都是老李上山下河所获,且以上好大冬谷家酿的糯米酒佐之。
      罗力因此肥头大耳。
      还教罗力怎样在劳动中取巧。莳田时,尽量往小块梯田去,插多少秧自己心中有数,若上大田比拼,则立见高低。又抓一把土制烟丝教罗力吸烟,劳动时可以名正言顺直起腰借吃一筒烟歇一阵子,等等。
      可惜罗力实心眼,见同队知青都不如自己健壮,非但自家泼着干,还时时援手他人,实在关照不过来,遂将房东的秘诀转授,我辈又广为传播,将一个“学大寨赶大寨”的政治高潮变为“学坑前赶坑前”的窍门大赛。
      罗力虽逢潇洒如此的房东,房西也极难得的快人爽语,却不被我们所羡慕。因为当房东捕猎房西上自留地时,他被委以重任,即肩背手牵两个鼻涕小儿,一脸闽南男子汉的难堪和苦恼。
      好些年后,在城里遇见开的士的罗力,怀抱雀跃小太阳,按捺颇有章法,想必是当年操练出来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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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3-31 16:45 | 显示全部楼层
四 桂花嬷与女儿
      阿倩皮肤雪白,一双大眼睛做梦似地朦胧着。蜜儿唇红齿白,一张玲珑小嘴能把人迷死。把她们分配在军属桂花嬷家中,实在有些浪费。知青们所仰仗的一般是通情达理的男房东。桂花嬷的丈夫在部队,春节探亲回来住一个月,这时知青们也都回城探亲了。所以她们的房东房西实际由桂花嬷兼任。
      桂花嬷是把两知青当女儿看待。可惜这家的女儿并不金贵,除了老三是儿子被宠得7岁了尚吊在桂花嬷硕长的奶头上之外,前面两个女儿已训练得敢死队似地泼辣能干,暑假争起工分来,连队长也不敢轻易招惹。
      桂花嬷偏袒阿倩。收工入屋,呼蜜儿挑水。蜜儿向阿倩使一眼色,正要坐到灶边烧柴火的阿倩顺从地起身,与蜜儿合抬一桶水,娉娉婷婷,全无知青们初试扁担脚步趔趄的狼狈状。等蜜儿去冲凉,桂花嬷就从灶灰里扒一个烤红薯或借锅底余温烙一块热糍粑给阿倩。阿倩偷偷揣起来,与蜜儿分享,桂花嬷知道,从牙缝里恨一声:“要死的妹仔!”并不真的生气。
      大女儿秀秀小眼睛,大嘴巴,暴着门牙。每日上学之前已煮好一大锅猪食且浇完自留地。放学时花格书包晃悠胸前,背上是高高的干柴垛,兜里还有青桃毛栗什么的。原本与蜜儿针锋相对,看不惯蜜儿的筷子在饭桌上挑三拣四,就揭发蜜儿在晒谷时躲在树荫下看书,甚至监听蜜儿与邻队男知青幽会。
      后来不知怎的,秀秀就被蜜儿招安了。起先用蜜儿的月牙梳扒两三根黄毛(蜜儿立刻另买了一支梳子),学会了在小圆镜前左顾右盼,再后来用蜜儿的雪花膏把黝黑的小尖脸抹得都是白道子,被蜜儿笑啐一声小狐狸。龇着牙乐,真像一只红毛狐狸。
      回城以后的蜜儿,公关才能发扬光大,在一家四星级大宾馆任总经理。秀秀把小女儿送来求蜜儿栽培。小眼睛大嘴巴,暴着门牙,和当年的母亲一个样。上不了大台面,安排在厨房打杂。不久就把伙房整治一新,连泔水缸都刷得闪闪发亮。
      偷闲就溜到蜜儿的总经理室,在皮转椅上摇头晃脑。蜜儿一叱,小妖精般一溜烟,逃之夭夭。

五 寂静的吉他
      村里五保户安排一名知青,不知是队里怜他们孤单体弱,多一位年轻人帮手,或是老俩口听信乡下传闻,认定求到一个知青名额好比领养一个儿子那样有福。
      老头儿眼盲。传说当年老婆下地前,把头生儿子放在草席上,令负责晒谷的丈夫看着。丈夫在撵鸡赶猪时,不慎一脚踩在爬出老远的儿子脊梁上,孩子殁,自此再无生养。
      可惜木木腼腆敏感又沉默,并不真的口拙、偶尔可见犀利的幽默,却不能在房东家中发挥。
      无论什么时候,木木走进灶屋,细篾饭罩下菜已做好,饭在灶上温着。等木木发现菜碗里剩几块煎豆腐,下顿饭仍有几块时,他就明白了两位老人为什么从来不与他同桌吃饭。因此他把家中的扁担水桶锁在寝室里,无论再忙,他都先把水缸挑满,他们住在村头,下到河里有百多级台阶呢。
      我们有事找木木,看见他一个人在饭桌边无声地吃饭,老头儿坐在门槛上编箩筐,老婆子拎一桶猪食,只是搅两下,不像其他村妇那般敲着木勺,大声吆喝着。猪们一样拱头扇耳,却不喧闹。
寂静犹如不打扫的轻灰,一层落了一层。
      有天木木把哥哥的曼陀铃要了去,高崖上那座房子传出干涩的声音。曼陀铃太破旧了,下次探亲回来,木木背了一把簇新的椰树牌吉他。无师自通地摸熟了和弦,但又创造了一些新的知青小曲,回乡知青都来求教,木木的吉他名声大振。
      沿河岸散步到村头,南瓜棚下,木木正抱着吉他,脸上逡巡着弯月,老头儿的烟斗一红一暗,草绳在老婆子的手指间污物一样蜿蜒着。
      10多年后,我回到山村,两老均已去世。经过村头老屋时看见堂屋的墙上,挂着一把椰树牌吉他。厚厚的灰尘封存了月光与歌声。
      不知陪伴两位寂寞的老人有多久?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[舒婷,女,系厦门一中老三届知青,1969年插队上杭县,著名诗人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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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3-31 16:55 | 显示全部楼层
舒婷:《小河殇》




      我们兄妹这一家,只有嫂嫂因长女照顾留城,其余五人都是知青。而除了我丈夫在另一个县插队外,我们四人均落户在上杭县一个绿色盆地里。我家小妹和准妹夫隔河相望了。

      河嘛,冬季里可以穿鞋着袜踩在卵石上跃纵而来。偶尔见一尾贪图淘米水的肥鱼,卡在石缝里,妹夫一鞠身顺手牵鱼。知青点里偌大的铁锅,许久不见油星,年轮似的锈了一圈又一圈,煎不成鱼。况且僧多鱼小。小妹便脸上很光彩地给我们汆鱼汤。

      春水泛滥,河恣意爬上两指宽的桥板,嬉闹着把它当跷跷板压垮。小妹一天好几次跑到窗前看河。我未来妹夫惘惘然的口哨声,在水一方。

      门前下几级石板,顺着碎石拼凑的小堤坝走两步,就到了河心。早晨我们在这里盥洗,淘米洗菜。下午收工以后捆一把稻草刷锄板,颠晃着簸箕。簸箕里的番薯红艳艳,萝卜白生生,芥菜生动活泼。吃过晚饭冲过凉,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又下到河心,洗汗酸的衣服。邻队知青在桥头拨吉他,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:“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……”河中有我们的望乡台哩。

      河是我们的避难所。

      中秋那天队里杀了猪,我们匀到两斤肉。分头去豆腐房割一板豆腐,房东家买几个青皮鸭蛋,讨一小把葱。大家团团围坐喝着家酿糯米酒过节。忽然发现不知何时我们中间少了一人。

      拉开咿呀小木门,踱到晒坪上,听到河边苇丛有一支不成调的口琴。那个来河边寻求安慰的同伴刚刚失去了父亲,除了感情上的重创之外,他还面临经济来源的断绝,从此他连8分钱邮票的家信都要小心斟酌了。

      悄悄坐在他边上,我们无言盯着河面。那时我比他小,不懂如何安慰人。秋天的河流异常清澈,似乎要壁立起来,与山区剔透的空气融为一体。河风经苇叶淌到我们额上,溅出浪花如碎钻般晶莹。同伴的心情一点一点开朗起来,他眼里萤火虫一闪一曳。

      这才知道什么是夜凉如水,月色如洗。多少年过去,我们错将月饼当中秋,而把明月遗弃在哪一座高楼的屋顶了?

      深山砍柴或出山赶墟,农民总告诫我们:若是迷路了,只要侧耳听到水声,找到山溪或小河,顺着水流的方向,就能找到人家。当我孤身翻山越岭去邻县找同学,一二十里路鲜有人烟。只听见汩汩溅溅的水声,有时在足下,有时在肩旁,有时在涧草葳蕤的谷底。老朋友左右逢源,给我壮胆又解我途中辛苦和寂寞。
伟大的河流是伟大民族文化的发祥地。那么小河小溪应是一方风水。我们去插队,其实是接受河的教育。在河两岸生养的人们展示给我们的善良、淳朴、乐天和无拘无束,正是沿袭了这一自然法则。

      口噙水龙头,我们无形中萎缩,逐渐丧失活力。因为水不仅仅是水。

      很多年以后我回到河边。老房东烧的是蜂窝煤,村民都到新掘的井挑水吃。河已不复当年“眼似秋波横,眉如青山黛”了。枯瘦如斯,污秽如斯,像负伤的动物苟延残喘。

      祈求河的宽恕现在会不会太迟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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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7-4-7 06:52 | 显示全部楼层
30年了致橡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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