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房东与房西们
[舒婷]
回想起来,我们的房东都是村里最可爱的人。
一 我的另一“家”
我的房东老李(这几个村子都姓李,房东们统称老李)在外乡医疗站工作,好歹是个干部,有几个工资。家里用牙刷牙膏,逢年过节做菜时由老李亲自搁点味精。临时缺糖少盐,不必立掏鸡屁股到供销社去换,算是村里的“小资产阶级”。相对房东而言,女房东们戏称房西。我的房西青头帕青衣裤,村里已婚妇女的“套装”把她的年龄概括在25至40岁之间。田间劳动和生养损害了她原本的古典美,犹剩一口整齐细密的糯米牙。老李平时在外工作,房西要饲猪喂鸡兼哺4个生猛儿子,还要打理自留地,不大出工,在那些同样操持家务还要参加大田劳动的妇女看来,简直是“养尊处优”了。
初来插队时,知青们傍晚收工后,总是河边桥头流连,吹口琴,弹吉他,唱“我的家在松花江上”,或头碰头聚在一盏油灯下读报看小说,每每三更半夜方归巢。房西因为男人不在家,恪守妇道不等天黑就紧紧闩了大门,直待我捣门大呼小叫鸡犬齐喧,她才掩着衣襟打着哈欠来拔门闩。想她白天何等劳累,自然满脸不悦。我那时17岁,不识生活之艰辛,瞋目以对。
星期天老李回家,房西笑盈盈,几个孩子都雀跃着。割一条猪肉,装两筒豆子换豆腐,煎茄子时放了香喷喷的猪油,老李不停地给我夹菜,说他自己兄弟5个,生的也是4个儿子,就把我当女儿也罢当妹妹也罢,希望我把这里当自己家,平时也帮房西管点事。
遂慨然应诺。
其实我能帮的家务极有限。烧灶火不是费柴草就是弄得烟雾腾腾,房西熏得不行,挥手叫我去挑水。
小河从门前流过。
可是,挑饮用水须等天黑以后。我高度近视千余度,瘦小且溜肩,晃着空桶一步一滑试探着垫脚的卵石,下到河滩,已是一身冷汗,等一头一只沉重的水桶戽满水,再望着黑乎乎陡峭的河岸,我伫足流泪。
这时11岁的大弟春明已不声不响下来,接过担子笃笃实实往上走。
春明不过是五年级小学生,父亲不在家的日子他俨然成了男主人,寡言却识礼,并使用足够的权威令母亲噤声且脸色和缓。
因此,大弟春明初中毕业就回家主持,二弟夏明读完中专分配在县中学教书;三弟秋明大专毕业,在地区外贸部门工作,最小的冬明竟然一举考中上海同济大学,以优异的毕业成绩求职厦门,有几家大公司争相聘请。
有人对这一家子的“秀才及第”深感迷惑,小弟冬明必骄傲地补充:“还有我家大姐哩!”
二 最惠国待遇
哥哥分配在队长家。队长队长,一队之长。日日里吆喝上工下工嗓门练得敞亮无比,腰杆笔直,斜衔着烟斗,高高虎踞于桥头,俨然大将风范十足。
队长自己是使牛好手,几个儿子媳妇都是骠壮的全劳力,工分直往上蹿,口粮也绰绰有余。留一老妻(实际不满50岁)在家拾掇,餐餐有热饭菜,细伢仔也养得齐整,单看队长家的兴旺,仿佛知道了什么是社会主义。
哥哥在房东家享受最惠国待遇,白米饭管饱,即便一海碗寻常蒸酸菜,也搁了一大块肥肉,油汪汪香喷喷地下饭。不像其他农户,逢青黄不接,要搭配着地瓜干吃,捋一把南瓜叶,开水烫烫拌点盐花儿罢。割新禾时,队长家供给哥哥的镰刀弯月一般雪亮锋利,把子也趁手;上山刨地瓜,队长老婆挑给哥哥的簸箕是青竹皮编的,又轻巧又牢固;甚至往大田送饭时,哥哥也和队长家的男人一样,冒尖的大碗饭上,亮着一个煎荷包蛋。
“士为知己者死”。哥哥自忖是队长家的一员,劳动起来拼命三郎似地悲壮。我们家遗传的大溜肩,加两块垫肩扁担还打滑。哥哥只好尽量伛腰,以颈背代肩承受。常常见麻秆似的瘦哥哥涨红着脸,大虾米般弯着负一沉重担子沿田埂疾走,替他胸闷腰疼着。气不过他如此不爱惜自己,骂他“猪头小队长”。正当哥哥立志与贫下中农“三同”(同吃同住同劳动)谱写新曲时,队长家的巨犬或者出于嫉妒,或者出于势利,一口咬在哥哥的脚踝上,虽然那恶**当场被队长踹瘸了好几天,队长老婆也送了鸡蛋挂面给哥哥压惊。
哥哥沮丧着。因为我们居然有心情开那样玩笑:贫农家的**都知道与右派家的儿子划清界限哩。
经过劳动锻炼的哥哥回城以后仍然精瘦,粗力充沛地当一家商场的经理,从未请过病假,连感冒也不大发生。
只是厌恶**。
三 罗力的苦恼
知青中最憨厚笃实的罗力被安排在副队长家。这个老李识点字,据说还有些祖上遗留下来的藏书,珍不示人。传闻年轻时不但眉目俊秀聪慧,还有一副高挑的好身板。不明白何以不外出求学求职,谋个干部当当,甘愿窝在偏僻的深山里,做一辈子泥腿农民。
又看破红尘似地对农活不感兴趣,用农民的话就是偷懒使奸。只懒洋洋地、恩赐似地参加些莳田、点豆子等轻巧活儿。老婆也不出工,一年一年隆起肚子下崽。老李很多时候背上绑一个四肢划动的幼儿,胳膊还夹一个眼球儿滴溜溜乱转的乳婴。这个村的风水怪了,家家下的都是公仔,偶尔头胎下一个母的,接着就成批下母的。
年终队里公布帐目,老李家的工分跌至最低,口粮的赤字又高居榜首。虽然如此,副队长仍是众望所归,因为他侠气、人缘好,能说会道,代表着村里下野势力,与队长蓬勃的那一房维持着小圈子政治的平衡哩。
虽一直是村里的救济户,从不见老李为此发愁。饭桌上更是令人垂涎,不时有新鲜的鸡肉菇(鲜菇中最美味的一种)、山雉野兔;有细鳞的溪鱼,田鸡黄鳝,都是老李上山下河所获,且以上好大冬谷家酿的糯米酒佐之。
罗力因此肥头大耳。
还教罗力怎样在劳动中取巧。莳田时,尽量往小块梯田去,插多少秧自己心中有数,若上大田比拼,则立见高低。又抓一把土制烟丝教罗力吸烟,劳动时可以名正言顺直起腰借吃一筒烟歇一阵子,等等。
可惜罗力实心眼,见同队知青都不如自己健壮,非但自家泼着干,还时时援手他人,实在关照不过来,遂将房东的秘诀转授,我辈又广为传播,将一个“学大寨赶大寨”的政治高潮变为“学坑前赶坑前”的窍门大赛。
罗力虽逢潇洒如此的房东,房西也极难得的快人爽语,却不被我们所羡慕。因为当房东捕猎房西上自留地时,他被委以重任,即肩背手牵两个鼻涕小儿,一脸闽南男子汉的难堪和苦恼。
好些年后,在城里遇见开的士的罗力,怀抱雀跃小太阳,按捺颇有章法,想必是当年操练出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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